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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2.13.  黃莉雯


尖石鄉義診之旅


一切都是偶然。那日我隨媽媽來到署立台北醫院,許是心虛那些被我荒擲掉的春節假期,趁著寒假快要接近之際,我藉著到中醫部見習之名,順便觀摩了解醫生們各有特色的診療方式及生活工作型態。診療室的時鐘尚未轉至工作時間,整個房間已被熱烈澎湃的討論所充滿,原來這些醫生在星期三或其他假日會走出醫院到較偏遠鄉野田疇未明重做醫療服務。許主任見我呆在一旁,便詢問我願不願意隨他至新竹尖石鄉?我趕緊點頭答應並慶幸自己的好運,能夠有機會搭上這次的義診之旅。


在新竹下高速公路後,往尖石鄉的道路在山川間靜默蜿蜒。許主任說這次的目的地處在山峰雲獄,海拔高約一千七百公尺,是個現代科技尚未進駐的原住民村落,這些村落規模很小,居住的人數更是屈指可數。我望著遠方貝山嵐白霧所籠罩的群山叠叠,心中想像在數百年前被客家人佔據家園土地的原住民祖先,要如何在一片洪荒天地拓闢出通往天庭的世外桃源?在看盡無數次物換星移、滄海桑田的峻山峭嶺,是如何在放眼滾滾紅塵維持其莊嚴原始的山林聖殿?不斷產生的疑問在越來越濃厚的冷霧中彷彿無聲凍結,懸浮在我的心中,我懷疑我是否開始進入另一個幻境


我們在尖石衛生所稍做休息,並準備一下待會兒要攜帶入山的藥品。鄉公所裡共有兩位醫師:一位是鄭主任,另一位是蕐醫師。和我們一起深入內山的除了有蕐醫師,還有護理長溫小姐及司機mama,他們皆具原住民血統,一路上車子裡因為有他們爽朗和善的笑聲陪伴兒不至於寂寞無聊。蕐醫師為我們說明了一下義診計劃:由於目前氣候不佳,若是下雨的話會使原本就十分崎嶇泥濘的山路更加危險,所以今天只開到馬美部落,需要約一個半小時至兩小時的車程。馬美部落又分為上馬美和下馬美,上馬美住的人數較多,約有十幾戶人家;下馬美位居更深遠的荒寂山澗,只有三戶人家,我們要去義診的病人就住在下馬美。


Mama開著吉普車帶我們翻山越嶺,我實在不得不讚嘆mama絕佳的開車技術及對曲折山路的熟悉瞭解,隨著海拔高度不斷地增加,濃密的白霧使車窗外呈現灰茫茫一片,即使是開著明亮的車燈,目光能見度也只能限於五公尺的距離。只見眼前灰霧瀰漫,回頭探來時路也是漫著濃霧,此時彷彿遊於太虛仙境,不知身在何處?然而mama還是毫不猶疑地掌握著方向盤,駕車奔馳於雲霧擁抱、荒草夾道的路徑。


   忽然,一個峰迴路轉,景色完全改變了。一卷雄渾的青山綠綠自濃密的霧靄中攤開,映入眼簾的是巍峨群山圍抱的壯闊澗谷。原來,所有的水霧都被擱阻在山的另一面,我們已越過山頭,來到了沈寂於日月天地的原始村落。塵世的喧囂與都市的繁炫對這裡來說就像是一種不可能的神話,馬美人坐擁在山川松柏中,靜靜地看著日升月落;細細地聽著鳥嚶蟲鳴,我開始羨慕起他們悠閒簡單的生活方式。經過上馬美後,路面更是陡峭難行,兩旁的綠竹蔓草不斷地往小徑侵略,車身勉強地穿梭其中,我們專心地注意路狀情形,深怕一個不小心,車子就會滑出小徑,墜入溪谷中。


   車子終於停下來。我們在經過一個半小時的辛苦跋涉後,總算來到目的地-下馬美。走約五分鐘的綠苔石階,看到病患的兒子在們口等我們,他帶我們進入屋內檢視其父親的病情發展。病人是一位56歲的中風男子,他躺在木床,身覆著一條看起來不甚保暖的薄被--泛著霉舊的深土色。他的目光隨著我們一行人移動,因為做了氣管切除手術,他無法開口說話,但由他的臉部表情卻可以看出被病魔長期折磨的痛苦不適。華醫師先幫病患清理一下積淤在氣管內的濁痰,接下來取出主任從署立醫院帶來的人工氣管,為病人汰換新的人工氣管。只見病人蜷縮的身體開始劇烈抽搐,瘦弱無力的手抖動著緊抓在床緣,患者的兒子則連忙按壓著病人因疼痛而顫動不已的身軀。好不容易抽出被組織沾黏的舊氣管,並為病患插入新氣管,卻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強烈咳嗽反應:黃濁的濃痰、鮮紅的血痰隨著患者每一次的咳喘由新氣管中吐出,華醫師及家屬只能不斷地抽取衛生紙為其擦拭穢物,等待其反應逐漸緩和。


這時一位婦人走了進來,患者的兒子為我們介紹這是他的姑姑,也是住在下馬美。婦人擔心地詢問新的人工氣管要多少錢?護理長對她說明原本人工氣管一個要750元,但因為主任利用其人脈資源,在醫院調到了免費的人工氣管,以後每個月病人所需汰換的新氣管,主任都會為他帶來。婦人和病人兒子十分感謝著主任的善舉,畢竟每個月750元的醫療費用對以種植水果為生的他們也算是一筆不輕微的開銷。就在他們談話間,我隨意地瀏覽了一下屋內擺設:整個屋子只有三間房間,病患躺在最大、陳設最多(熱水壺、電視、醫藥用品)的臥室兼客廳,另外兩間只放置了一張簡窳破舊的木板床,看不到其他日常生活的家電用品或傢俱。廚房則位於屋外,由幾片鐵皮拼湊出一方擋風阻雨的空間,一只鍋子孤零地懸掛在柴木炊火的餘煙裊裊中,等待下次爐火燃起。沒有電話,沒有瓦斯爐,沒有廁所——文明進步的得意產物並未播及至這個隱藏於蒼木白雲的石柱瓦屋;手機的螢幕也顯示收不到任何訊號,尖端科技所構成的通訊系統並未包括這個高居海拔一千七百公尺的原始村落。「它」似乎完全被世界所遺忘在山的一端,只剩青綠竹簧在起風時的細碎呢喃聲,只剩古老屋瓦在夜雨時的綿密敲打聲,只剩盤古劈開渾沌留下的八荒九垓,只剩女媧煉石補天棄置的頑石稜岩……。


   等病人情況穩定後,我們開車沿原路回去。在歸程中我們繞至李棟山莊,還下車造訪了一下主人。山莊主人是個退役老兵,和他的太太住在這裡經營登山旅客的住宿,平常閒暇之餘就拎著鐵鎚釘子不斷擴建搭建山莊及周圍設備,我們目光所及的建築包括木屋、瞭望台、木橋、階梯走道都是他親自設計,一釘一板地慢慢完成。山莊後方即為登山步道,可以到達峰頂的古堡,那是日據時代為守禦據點而設置的古老碉堡,可惜這次我們沒有登上古堡緬懷風雨歷史,追思遠古傳說。


   大約晚餐六點時,我回到了台北。在川流不止的擁擠車潮,看路燈霓虹閃耀在都市的繁華夜晚,回想下午到新竹尖石鄉的千里跋涉虛幻地彷彿是一場不曾存在過的夢,若非主任親自帶我深入村落,我真的難以想像倡導醫療安全社會福利的現代國家依然有許多陽光未到的角落;走過一處荒涼,方知被困陷在醫療貧瘠地區的無奈。希望選擇從醫的我,未來還能秉持著現在年輕的熱忱,一步一步地排除困難,像主任一樣把健康帶給苦痛的人,不論他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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